55歲的香港大學語言學系教授馬詩帆(Stephen Matthews)的辦公室地下,一半鋪滿文件,要走近放滿語言學書籍的書櫃,他每每要先跨過堆積至腳踝高的紙堆,他幾度從書櫃取書,都一併牽連堆疊在旁的書本跌落至地上的小山丘。英國出生的馬詩帆學習及研究廣東話接近30年,在大學教授粵語語法課程(Cantonese Linguistics),但他講起廣東話,仍然未能完全掌握廣東話的6個聲調加3個入聲,「廣東話比嘻(起)普通話油(有)趣豪(好)多。」
馬詩帆覺得廣東話別具特色,但深感廣東話在香港的廣泛性,在近4至5年漸漸下降,「大陸就已經好耐話要全國講普通話,唔講普通話就唔係文明人,呢個廣東話消失的過程,其實香港同廣州差唔多,但係就遲幾十年。」
馬詩帆這中文名由他同為語言學家的太太葉彩燕所起,出自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的「孤帆遠影碧空盡」。他在英國出生及成長,在劍橋大學修讀Modern and Medieval Languages,本科畢業後,遠赴美國的南加州大學修讀語言學博士,期間認識到來自中國的同學,先學普通話,後來,他結識了母語為廣東話的葉彩燕,二人交往並結成夫妻。太太的家人只會廣東話及潮州話,於是馬詩帆為了追女仔便開始學習廣東話,1990年,他隨太太來港定居,二人育有3名子女。來港後,他在港大先教授英語,直至1997年港大開設語言學系,他才教「老本行」。
馬詩帆接觸廣東話後,發現廣東話的相關研究寥寥可數,「見到有好大個窿喺度,對學者來說是一個機會。」於是他開始研究廣東話,他的博士論文亦與廣東話相關,後來他跟太太用接近3年時間撰寫《廣東話語法》(Cantonese: A Comprehensive Grammar)一書,目前亦持續地進行有關廣東話的學術研究。約8年前,他開始在港大教授粵語語法課程,頗受學生歡迎,約有80名學生報讀。
在香港生活約30年,作為異鄉人的馬詩帆經歷港英政府的管治、九七回歸等歷史事件,他憶述,他來港後的首十多年,廣東話的廣泛性依然無容置疑,唯獨是近幾年,他感覺到廣東話在香港漸漸褪色。
馬詩帆認為,以普通話教授中文科(下稱普教中)是廣東話消失的原因之一,政府自2008年起推行普教中,他不滿政府在未作任何研究證明以普通話教中文會令學生的中文能力提升之前,就推行普教中。一直輕聲細語的馬詩帆說到這兒,語調強硬起來:「支持普教中唔係冇理由,因為書面語接近普通話,所以我哋可以expect(預計)學生的書面語會好啲,但問題係,學生唔係用母語學習,全世界都覺得要用母語學習,因為用母語學習比較有效。我發現係冇咩人做呢啲研究,但好多學校已經隨便做呢樣,做嗰樣。」據教育局公布的統計,在2015至2016年度,有71.7%小學及36.9%中學實施普教中,當中16.4%小學及2.5%中學全面推行普教中。
有學生曾跟馬詩帆提及,有些中學不允許學生講廣東話,「你想用普通話教係一件事,但係唔准講母語,就係另一件事,你一講呢句,對我來說,就肯定係錯,香港本來同廣州唔同,但係而家香港就變咗一樣。」中國內地於2001年正式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規定全國學校須以普通話為基本教育教學用語。
按統計處2016 年的資料,在香港,以廣東話(廣州話)為慣用交談語的佔人口約九成(89.4%)。雖然以廣東話為慣用語的人仍佔大多數,但馬詩帆認為廣東話正在消失的進程不容忽視,「我哋睇下最細嘅generation(一代人),好多家庭我哋見到,父母同佢講廣東話,細路係講番英文,呢啲家庭啲小朋友多數將來唔會再講廣東話。」
他理解部分家長認為普通話及英文是國際通用語言,加上成績優異的學校均注重普通話及英文成績,令家長集中訓練小孩從小講這兩種語言,「香港人好pragmatic(現實),對父母嚟講,最重要都係入一間好學校,講廣東話就冇咁緊要,即使對某啲父母嚟講都係緊要,但肯定係冇入好嘅學校咁緊要。」
馬詩帆認為廣東話有趣,發音、語法等跟其他語言都截然不同,具保留價值。他舉例,廣東話的句尾詞(「呀」、「喎」、「啵」等)豐富,「『冇乜分別㗎咋啵』,「㗎咋啵」呢三個音係多出嚟。」他又發現,句尾詞會因時代而新增,「『唔見咗嚕』,我太太唔會用呢個『嚕』,因為佢長大嘅時候未有呢個句尾詞,係近幾年先有。」馬詩帆特意嘟長嘴,令「嚕」字的發音準確。他又提到,廣東話的被動句亦十分特別,「太太會話『畀你激死我』,唔係我畀你激死,點解會咁講呢,明明普通話冇呢個講法。」
馬詩帆從未上過正規的廣東話班,一直靠跟太太以廣東話溝通,多看港產片,然後把陌生的句子和字詞抄下再温習。他曾看過許冠文主演的《雞同鴨講》、周潤發的《秋天的童話》,他特別記得《秋天的童話》中一句對白,「你唔好咁細路啦」,「佢哋用細路呢個名詞當做形容詞,呢個現象都好得意,我識細路呢個字,但係我會當係名詞,唔明點解會用咗做形容詞,因為太太都係語言學家,咁佢就會同我解釋。」
馬詩帆現時講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不過聲調不時有偏差,他笑言,他在課堂上能向學生清楚解釋不同字的聲調,但自己的發音卻常有偏差,「我有一次帶啲同學去外國field trip(實地考察) ,我話,做得好就可以加分,做得唔好就『求婚』(扣分),咁佢哋聽到以為我結婚。」 他說罷咯咯地笑。
學習外語往往不容易,馬詩帆在學習廣東話的過程中,太太一直鼓勵他,他回想時不禁咧嘴而笑:「有陣時我估啱咗一句句子嘅講法,太太好開心咁拍手,大讚我perfect(完美)。」除了太太,香港人的態度也令他增添學習廣東話的樂趣,「香港人好appreciate(欣賞)人哋講廣東話,就算講錯咗,佢哋唔會話我,最多都係話我得意,第二度未必係咁,譬如去法國,如果講法文講到麻麻哋,佢哋唔係好欣賞,嚟度呢度只要講少少廣東話,大家都拍晒手掌。」
馬詩帆教授的粵語語法課堂氣氛特別熱哄哄,不少同學看見一個鼻樑高挺的外國人竟然教廣東話,特別感興趣,他們不時踴躍發言,又喜歡到台上匯報,「每年都有人嘅匯報主題係粗口,佢哋好似好proud of(驕傲)廣東話嘅粗口,話廣東話粗口係全世界最豐富的粗口,我就唔係好覺,因為英文都有呢啲粗口,但呢個belief(信念)好得意,好似有種proud of the language(對廣東話感驕傲)咁。」
馬詩帆有感廣東話一步步消失,但這種proud of the language,會否能令被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廣東話,繼續保存下去呢?這,就得靠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