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再一次,一個人,形單隻影,來到這個偏僻的沙灘。又再一次,浪花湧上沙灘,冰涼的海水洗擦著我的雙腳,雪白的浪花拉回海裏,腳底下踩下去的,是綿綿的濕沙。在這條由浪花和濕沙劃成的海岸線上,我又再一次,遇上那隻小龜。
請不要問我,我如何得知眼前這隻龜,不是別的小龜?我只是知道,憂鬱是一種可以跨越物種的磁場,兩隻憂鬱的生物,彼此之間,能跨越萬里阻隔,互相吸引到同一個孤寂的時空中,正如愛與和平可以穿透坦克車的裝甲,直達駕駛員的心中。只有最憂鬱的生命,憂鬱才會直達彼此的內心,互相感覺得到對方的存在獨一無二。我是一個憂鬱的人,而牠是隻憂鬱的小龜,在我憂鬱的內心,不會有別的龜,也正如小龜身處的地方,不是別的海灘。
不要問人和龜之間憂鬱的磁場如何搭上,我只知道我們之間的相遇絶非偶然,憂鬱的個體會彼此呼喚,而憂鬱的生物,最不缺乏的,就是憂鬱。
你也不雖要問我的憂鬱來自那裏,正如我不會懷疑小龜的來歷。「或許牠來自台灣」,這是我的直覺,而我相信我的直覺。憂鬱的人從來只相信自己的直覺,而直覺,就是憂鬱的來源。不過無論小龜是否來自台灣,我都可以肯肯定地告訴你,無論是台灣的小孩,還是中國大陸的小孩,要他們都將「憂鬱的臺灣烏龜」七字抄一百次,都會寧可與我身旁的海水化為一體,更勝於被大人逼要他們要為贏在那不存在的起跑線上,而訓練各種特別的技巧,活得人不似人,龜不似龜,卻又不是忍者龜,在老一輩的人眼中仍舊是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的龜兒子。置於那邊會首先放棄,我會覺得是大陸的小孩,因為沒有指明「憂鬱的臺灣烏龜」可否准用簡體字寫出。文字,只是符號,如果大家都是一字一劃將這七個符號都抄寫一百次,我敢相信慣用字數筆劃較少的人會首先投降。不過,這又跟體制無甚關係,倒跟人性的缺憾有點淵源。
我的缺憾,在於我無窮盡的憂鬱,而人性的缺憾,在於那無窮盡的迷失。大海茫茫,無邊無際,無盡可能,無窮自由,夢想有多遠就能游多遠。人生漫漫長,人總是害怕獨自探路,希望自己能停下來,找個可以依附的靠山,所以向鬼神朝拜,對偶像著迷,跟教條行事,讓自己的大腦停止思考,終止探索,永遠迷失。人都來都不相信可以依靠自己,不相信「從來都沒有什麼救世主」,要成功也不能「不靠神仙皇帝」。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人離開初夏時香火鼎盛的兩座祭壇,視線卻投向那雲端上的國師,冀求祂們可以指點世人的去向,讓自己內心的虛無空寂得到撫慰。
小龜的憂鬱,是害怕那茫茫的大海。生命都一樣,害怕自由的海水裏面充滿著危機。小龜啊小龜,你的憂鬱,是害怕自由的空間養育着鬼怪妖魔,所以爬到海灘上,把自己的身體收進殼裏,就是要避開他們嗎?我告訴你,其實無論身處在哪一個空間,鬼神都會四處流竄,興風作浪。祂們無處不在,在廣闊而自由的空間,也在幽閉而壓抑的場合。不過在自由的空間,你可以找尋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避開他們,而自由的空間,也存在著降魔伏妖的使者,互相制衡,大自然生生不息,是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要是在壓抑的地方,無盡的黑暗不會成為你的保護色,鐵石打造的領域也不會成為令你感到安全的舒服區,只會成為他們纏繞、折磨你的樂園。在那一個國度,你不可有別的神,你只能在鬼怪的爪牙下苟且待死,而死得毫無義意,死後的鬼魂,又會成為妖魔鬼怪,殘害蒼生。就好像被垃圾袋包著後,用二氧化碳 活活焗死的雞,明明沒有病痛,生命到最後卻要在堆填區裏銷毀,而死後的屍身,曝哂在陽光之下腐化,養菌,成為新病的溫床。
「快,回到海裏。」我對小龜說。在海裏,自由的代價,最慘也莫過於自己太大意而成為獵食者的晚餐,但待在這片小事因為走狗們「搵食嗟﹗」而化大,大事卻可以因為眾權貴「犯法呀?」而化小,只圖醉生夢死,但求對人歡喜的地方,不會對多事途人裝好心餵食作反應的憂鬱小龜,會被人以病龜的名義得到一個不明不白的結果,而我不敢想像。
不過小龜要如何自處,我也不能在乎,畢竟,自己的憂鬱只能靠自己解決。正如我的憂鬱,只能靠自己解決。或許,我應該將我的感覺離開小龜,使自己的感知向外無限伸延。我感受到,微風輕撫着我的臉,再由我的鼻孔,游進體內。我放開胸懷,深深將空氣吸到身體裏,這是一股自由的空氣,而我將氧氣流到身體內的各處,成為我向憂鬱進行抗爭的力量,而不是劃一個狹小的舒服區,屈在裏頭,釣魚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