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節假期的周五晚上,油塘 This Town Needs 上演一場 music show,搞手、參加者目測全部在 30 歲以下,大部分是中學生。
其中一個是中三男生阿謙,戴眼鏡,初次睇騷,有點靦腆。他直言為 JB 而來。「上年開始聽 rap 就係聽佢,《潮共》﹑《點解咁 L 肥》,都好鍾意。」阿謙同班同學大多喜歡流行曲,他無甚感覺,卻更愛 JB 這種地下音樂人。於是寧願戰戰兢兢,獨自前來。「點講呢…佢好有型,頸有紋身,又有鼻環,好有自己 style,一般演藝人唔會咁囉。」
九點正,主持宣布 JB 出場,全場年輕人歡呼尖叫:「JB!JB!JB!」
你問誰是 JB?不是 Justin Bieber,而是香港土生土長的菲律賓籍 rapper,去年推出一曲《潮共》在網絡廣傳,MV 在 YouTube 至今錄得 130 萬點撃。130 萬是一個怎樣的數字?同期推出的陳奕迅《我們萬歲》,主流最愛,點撃同樣是 130 萬次。
Yo,請留意,主流世界以外,一股不同的力量正在發生。
鼓手的後代
JB 的真名是 Alconaba Wilfredo Jr,生於香港佐敦,父母都是菲律賓人,來自馬尼拉。
話說菲律賓人與香港流行音樂曾息息相關。上世紀 60 年代起,菲律賓樂手活躍香港樂壇,有的參與音樂創作,有的在高級酒店、夜總會演奏。JB 父親是鼓手,80年代隨樂隊來港搵食,日常在酒吧、夜總會玩音樂,也試過為梅艷芳、杜麗莎等歌手伴奏。順帶一提,杜麗莎正是港菲混血兒。
生活開始穩定,JB 父親就把妻子和兩子一女接到香港定居,孻仔於 1992 年出生,就是 JB。90 年代以後,香港 live music 文化漸漸沒落,JB 父親演出機會減少,現在間中接 job,有時教學生打鼓。
今年 27 歲的 JB,有紋身,戴鼻環,常吸煙,予人不好惹的感覺,但他的成長經歷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甚至堪稱香港典型——小時候算有讀書,但成績不突出,升中入讀東涌一間中文中學,「成日都在打波,中學無乜回憶。」放學後就和同學在籃球場纏鬥,打完一身臭汗就回家。
他會考成績平平,畢業後讀過一年毅進,「覺得讀書始終不是自己想要的。」轉捩點是高中某天,打完波,喝著思樂冰,在東涌街邊廣場看到別人跳舞——不是大媽舞,而是 hip hop。他心動,「膽粗粗問下可否一齊跳」,卻意外發現自己興趣所在。他主力跳 popping,一跳就跳了 9 年。
JB身上有很多紋身,頸上最當眼處刺了「SMFB」四個大字,SB 是他所屬的街舞組合「Smooth Boogie」簡稱,中間的「MF」解作「Mother Fuxkin’」,為他紋身的正是一同跳舞的兄弟。「他們是我好鍾意的一班兄弟,也是我其中一個成長過程。」
廿歲出頭無書讀,身邊朋友有的以教舞為生,JB 沒走那條路。「可能我無佢哋咁叻,唔太識教人。」也因為堅持不想興趣變職業,「唔想將自己的藝術,同金錢有任何瓜葛,會影響了本質。」於是找了一份長工,做時裝店 sales,工餘時間心思都放在街舞,有時放工跳到凌晨三點才回家。累,但滿足。
自娛的創作
然後因為街舞接觸 rap,「跳舞要準備音樂,好多都無人唱,得拍子,就膽粗粗加啲句子,成為歌詞……幾搞笑,幾好玩喎!」他努力在家中睡房搵 beat、填詞、錄音、擺上網,是為了過癮,也為記錄生活點滴。例如 20 歲那年失戀後寫過一首《Move On》,密麻麻歌詞罵前女友「搵個 ex overnight」,自勉「女死女還在,下個更可愛」;兩年前的《UCANTFUXKWITIT》以反撃 haters 為主旨,MV 卻是和女友去旅行時順便拍下,「個景咁靚,又有歌喺手,咪玩吓囉。」「玩吓」就是他的生活態度。
本意自娛的創作,卻意外地大受歡迎。
JB 曾是 200 幾磅的肥仔,去年中他以此為題,創作了一首《點解咁 L 肥》,歌詞過癮但無大道理,卻引起注目,在 YouTube 錄得過百萬點撃;不久將自己做時裝店 sales的觀察寫成《潮共》,諷刺部分客人「係呀係呀叻喇叻喇知你好 L 型」,只懂隨波逐流,「你咪買極唔 L 停/我又睇極唔 L 明」,又爆紅。
其中一句歌詞「不好意思你們有沒有 superme」用普通話 rap,加上歌名中的「共」字,更被不少聽眾視為嘲弄中國人之作。
JB解釋,歌名中的「共」字來自時裝 sales 形容大陸客人的術語「粗共」(「粗」即「大」;「共」字有六劃,即「陸」),但並非指向所有中國人。「我想批評的,是用物質和金錢建立自信的一班人…不是針對大陸人,因為每個國家都有呢類人。」近月他上廣州、佛山等做騷,當地歌迷一樣為《潮共》而興奮。「我覺得這是一種社會問題…even 大陸人都會笑返呢種人。」
歌紅了,JB 平日出街也開始有人認得。「以前做歌,來來去去都是 underground 圈子的人聽……」如今在街上找他合照的有學生哥也有中年人。「坦白講,真係未慣。」眼見外界有迴響,JB 近月索性辭去 sales 正職,全職做音樂。
「如果衝咗出去唔得,咪再做過 sales 囉。我在嗰度開始,唔介意返去嗰度。」眼裡有種堅決。「呢樣嘢,唔試唔舒服。」
歧視的眼淚
JB 說唱的片段,不少都在網上廣為流傳。其中一段錄於 2017 年一個 rap battle 比賽,他與一個肥仔對壘。對方一開口就是:「你條 L 樣擺明係賓仔…」只見 JB 面不改容,微笑以對。
他坦言,自己菲律賓人的身分總是對方攻撃的題材,見怪不怪,甚至帶來額外動力:「如果你講我國籍,其實我乜 L 都講得架喇。你 X 得我係賓仔,我 X 你乜 L 嘢都得。」正如那次 rap battle,笑對一輪侮辱後,JB 隨即針對對手的肥胖身形還撃,笑他是「牛肉球」,看得觀眾歡呼尖叫。
從容,也源於成長經歷。JB 在香港土生土長,卻因為國籍膚色不同,多年來吃過不少苦頭——小時候被同學被呼「賓仔」,升中追女仔被對方一句「我驚同你一齊會俾人笑」KO,籃球場上別人總不愛與他同隊。起初他試過罵對方「港燦」還撃,但日子久了,就慢慢看透,「你們不接受我,我咪搵啲接受我的人。」甚至練成一套防禦機制,「覺得幾搞笑咁囉。」
搞笑,是他在訪問裡的口頭禪。
唯一笑不出是某次與時任女友的家人吃飯,坐下來就被問:「你賓仔嚟架?叫阿姨個賓妹過來同你傾下計啦。」JB 心裡不爽:「乜菲律賓人就一定係工人的 level?」故事和那頓飯還未結束。不久餐廳侍應上菜,捧來一個魚香茄子煲,「沙沙聲,熱到噴哂泡。」長輩又開口:「咦,你屋企唔係用手食飯咩,拿起嚟食啦!」他當場表面冷靜,回答有禮:「我屋企係用餐具。」事後坐車回家卻委屈得哭了,「被 hurt 到仆街呀…點解要咁對我呢?」
近月 JB 有首新歌叫《Different》,裡面一句「Stop hatin’ we just different」正是他的心聲。This Town Needs 演出當晚,唱完這首歌 live,他在台上語重心長跟聽眾說:「雖然我哋好唔同,但一樣係咁靚。」
粵語的感情
不過有時 JB 也不覺得自己像菲律賓人。
他的母親有些同鄉朋友的子女,在香港成長,卻在菲律賓同胞圈子裡打轉,但他自小交朋友,幾乎全是香港人。「有時我見到佢哋,大家菲律賓人 supposed 應該好close…但 even 我諗嘢都係用廣東話,好唔同,有時 fit in 唔到菲律賓人的圈子,有點尷尬。」
身份認同上,他更自覺在香港和菲律賓兩個群體之間 — 有時兩者皆不,有時兩者皆是。
JB 視廣東話為母語,直至今日,他的歌曲 MV 卻偶爾仍有人留言:「賓仔就賓仔啦,講咩廣東話吖!」他無奈,卻堅持,「冇辦法啦,我自己鍾意呢樣嘢。」
對廣東話的這份感情,也源於他的日常觀察:「會覺得廣東話愈來愈無咗,譬如去餐廳嗌嘢食,個阿姐都唔能夠同你講好純正的廣東話。」又例如他在時裝店做 sales 面對的客人:「有些著校服的學生來揀衫,他們溝通是用普通話,有些學校已用普通話授課。」
近年 rap 在香港年輕人間很流行,不少後生仔把「skr」掛在口邊。原因?當然因為大陸綜藝節目《中國有嘻哈》。JB 直言現象有點 sad:「香港一早已有 hip hop 啦,好多人一直都努力緊,點解要靠一個節目去煲起大家的興趣呢?」他補充:「不過……都好過無。」
原來該節目也邀請過 JB 參加,但條件是要 rap 普通話。於是他婉拒。不是因為不懂講,畢竟做 sales 多年,經常要跟大陸顧客溝通;而是因為不自在,「普通話唔係我一直講緊的語言,要將呢個語言變成歌,我有些不舒服。」當然他也會為自己留後路,「不排除如果有天我講將普通話講得好 smooth、好 fluent,咪去做囉!」
但在此之前,他還是想繼續舒服地、自主地,rap 他最心愛的廣東話。
當晚在 live house,JB 唱完《潮共》,高呼「粵語!」然後再嗌:「Shout out 廣東話 rap!Shout out 香港音樂!」
「我好想做一些作品,去話畀人聽,呢個地方係講呢種語言,呢個地方係講廣東話。」他說。
然後告訴世人,香港仍是一個獨特的地方——正正因為唔同,所以好靚。
撰文/梁俊勤
攝影/黃奕聰、陳傑新
場地提供/永發茶餐廳
原刊於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