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冬至,與席間親戚閒話,前瞻各種資產。環顧天下大勢,只見習近平主席反腐倡廉、王歧山書記殫精竭慮,濠賭股非復初生之犢;聯邦儲備局加息在即,本港物業高處不勝寒,遑論更上層樓;美元隨之穩步上揚,兌外幣不如持港圓,一動不如一靜;新能源蠭起,原油供應充足。中、印大媽,一則筋疲力盡,二則風聲鶴唳;況且戰火雖無情,亂軍卻縮地乏術,可保泰西諸國無虞;黃金煎堆,尚未落鑊,難言炙手可熱。
萬馬齊瘖之際,喜聞長實地產(01113)開價百萬年薪,招聘中文主任;斯文有價,一枝獨秀,綻放逆市奇葩。打從倉頡先師造字,史上文字價格,有升有跌;首次高潮,見於戰國時代。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相邦呂不韋命門人纂修《呂氏春秋》,發布於咸陽城門,謂:「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雖然無人斗膽領賞,呂氏模仿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等「戰國四公子」養士,仍然所費不菲。
歸根究柢,皆因當時群雄並起,諸侯爭強圖霸,自然求才若渴。不但若干貴族,私下優禮門客有加;甚至官府,亦不敢待慢各位「先生」。譬如田齊,就設有稷下學宮,歡迎各方有識之士講學、著書,給予上大夫待遇。後來「焚書坑儒」之嬴秦,昭王讀范叔書,當面虛心求教,即場拜為客卿;傳至秦王政,先有楚人李斯,以一封《諫逐客書》、一手小篆得幸,官至左丞相;見韓非《孤憤》、《五蠹》之書,更衝口而出嘆曰:「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由是觀之,秦國淘汰六國,實屬必然。大秦固然好武功,卻不見得重武輕文;毛X東笑嬴政「略輸文采」,殊不知秦始皇其實識貨,見字即知荀子兩位高足可寶。
弔詭在天下太平,文人地位反而江河日下。漢高祖劉邦少年「不修文學」(語出《漢書.高帝紀》),當上皇帝難免「輕士善罵」(見《史記.留侯世家》),東園公、角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等商山四皓「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漢文帝劉恆仁孝,為生母薄太后親嘗湯藥,又感於淳于緹縈上書救父,廢除肉刑;皇恩浩蕩,獨欠博士賈誼一份,蒙上「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污點。《弔屈原賦》、《鵩鳥賦》、《過秦論》、《治安策》作者,終於長沙鬱鬱而終,年僅三十三歲,靈柩遠離首都長安何止千里?正是:「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至於卓文君初嫁了,司馬相如盤中也無雞髀、也無雞胸;揚雄晚年於天祿閣跳樓,幾死,更不在話下。
漢末天下大亂,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雅好文學,並稱「三曹」;麾下又有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等「建安七子」,魏文帝曹丕自道:「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其中陳琳著有《為袁紹檄豫州》文,臭罵「操贅閹遺醜,本無懿德」,曹操竟然既往不咎,用為軍謀祭酒,真個是:「宰相肚裡好撐船。」東晉偏安江左,承平日久;九品官人法走樣,只問家世不論才德,形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局面。文采與學識,再度貶值。隋、唐兩代,科舉問世;文章名正言順,成為敲門磚,協助讀書人打開宋真宗趙恒筆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有女顏如玉」、「書中車馬多如簇」寶庫。
即使蒙古大汗入主中原,亦知中國文化之可貴;「八娼九儒十丐」一說雖然見諸本港中國歷史教科書,實則以訛傳訛而已。例如儒僧劉秉忠「以馬上取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宜從舊制,修建三學,設教授,開選擇才,以經義為上,詞賦論策次之」、「養天下名士宿儒之無營運產業者,使不致困窮」等建議,忽必烈從善如流;更引經據典,取《易經》「大哉乾元」句,訂國號為「大元」。反觀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二帝,雖然「大家都是中國人」;相較前朝韃子皇帝,何止野蠻十倍、殘暴百倍?難得宋濂、方孝孺等博學鴻儒,卻視如草芥作踐;一位謫死他鄉,一位連誅十族。及後皇權旁落,宦禍肆虐;士大夫身家性命,卑賤至極,雖閹豎亦得以摧殘。
有清一代,「師爺」行業大盛;士子謀生,做官、教書以外,更添遊幕一途。《雍正王朝》觀眾應知,江南出過一位奇士,姓鄔名思道,後人譽為紹興師爺鼻祖;四王爺胤禛亦尊稱為「鄔先生」,登大寶多賴其力。據清末民初人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記載,鄔先生作客河東總督田文鏡府上,問道:「公欲為名督撫耶,抑僅為尋常督撫耶?」田文鏡自然想名留青史;鄔先生遂請田文鏡勿加以掣肘,聽之任之。鄔先生為田文鏡草擬一份密摺,卻告誡田文鏡勿觀看其中任何一字,署名並上書即可──田文鏡竟然不疑有他,依計行事。鄔先生不負所托,果然寫就田文鏡成名之作,一舉參倒雍正帝心腹大患──國舅隆科多。田文鏡自此「寵遇日隆」,與雲貴總督鄂爾泰、浙江總督李衛二人,並列雍正朝三大名臣。
後來,賓主二人意見不合,田文鏡漸漸言不聽,計不用,激走鄔先生;鄔先生一去,「自此文鏡奏事,輒不當上意,數被譴責」。由是觀之,以鄔先生之文筆與識見,足以勝任長實地產中文主任有餘。田文鏡不得已,只好卑辭厚幣認錯,央求鄔先生回府。鄔先生毫不客氣,索價紋銀五十兩一日;每日案頭上擺好紅箋封元寶一錠,始欣然動筆。按一兩合1.76盎司,一盎司倫敦銀值13.94美元 ,一美元兌7.76港圓,原來田文鏡每日孝敬鄔先生港幣9519.35圓!至於李嘉誠先生開出年薪百萬,設其中文主任每月開工二十日,日薪則為港幣4166.67圓;幸而請得高手如鄔先生襄助,實在物超所值,貫徹其「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亦要用之有道」哲學。失而復得,田文鏡乃「聖眷漸如初」,可見鄔先生從未多收一分一毫;皇上聖明,字裡行間亦察覺鄔先生存在,不時朱批曰田文鏡奏折曰:「朕安,鄔先生安否?」一言九鼎,足見鄔先生分量。
直至民國初年,軍閥割據局面,槍砲固然不可或缺;群雄逐鹿中原,其中脫穎而出者,莫不借重筆墨。《禮記.檀弓下》有云:「師必有名。」師出無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如何打勝仗?且看「玉帥」吳佩孚,原為晚清秀才,後來投筆從戎;臨軍對壘,總罵得對方痛快淋漓:「今與公約,其率醜類迅速下野,以避全國之攻擊。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去位,吾國不乏愛國健兒……公將有折足滅頂之凶矣,其勿侮!」上文讀來,大有韓文公《祭鱷魚文》遺風。吳秀才允文允武,不愧為中國登上《時代》(TIME)週刊封面第一人。蔣中正率國民革命軍北伐,得一陳布雷,引為文膽,譽為「當代完人」,亦眾所周知。以管理學術語言之,文學修養,實乃「競爭優勢」(competitive advantage)也。
東方紅,太陽升;胸中墨、腹中經綸之價值,則暴跌至新低,淪為「負資產」;害得多少知識分子,「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罄竹難書,不贅。賴有深圳河一水之隔,曲阜孔廟「萬世師表」牌匾焚骨揚灰,尚未飄到香港。斯文在茲,苟延殘喘至泡沫經濟時代;金融稱王、地產稱霸,市井以不勞而獲、不學無術為風尚。學生輒問老師:「讀文言文有乜用?」師奶輒問大專生:「讀中文有咩用?」中、老年人輒語後學:「識人好過識字。」皆無懈可擊、無言以對,正是:「往來無鴻儒,談笑有白丁。」世態炎涼,李嘉誠先生雪中送炭,誠徵中文主任,助仲尼之徒,堵陽虎之口,功德無量,勝造慈山伽藍。
謹此祝願哪位文壇前輩,早日受聘李嘉誠先生,玉成其事;賓主二人,如魚得水。《史記.淮陰侯列傳》有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此則徵人啟事,若經筆者手筆,我會留心以下三點小節,不負當年主修人力資源管理。首先,東家與師爺,份屬賓主,而非主僕;領「中文主任」銜,行走長江中心、和記大廈,咁多董事、總裁、經理照面,噓寒問暖稍有差池,惟恐對方以為小小一個「中文主任」恃寵而驕,禮數不周、尊卑不分、好歹不識。總不如「李生朋友」、「李生客人」身分,來得乾淨俐落。可見古人尊稱師爺為「幕友」、「幕客」、「幕賓」,自有其道理。
其次,黃白之物,固然生生所資;稱為「年薪」,未免流於俗套,有欠含蓄,徒添尷尬。欲向嘉賓聊表心意,因應場合不同,名目甚眾。雖說「梅花香自苦寒來」,未待春暖花開,東主及時「炭敬」,情意更勝錦上添花;夏日炎炎,欲免 貴客昏昏欲睡,宜奉上「冰敬」消暑。逢年過節,「節敬」揉合節日氣氛與敬意,一舉兩得,皆大歡喜。文思泉湧,四寶物燥,胸中縱有千言,筆下難書一字;秋高氣爽,須勤加「潤筆」。若夫行禮如儀,風雨不改,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可稱為「幕例」。中國素號「禮義之邦」,而日人深諳「物輕情義重」之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寸志」一詞,不妨借用。
最後,錢賓四、唐君毅二先生創辦新亞書院之經驗,殊堪參考;據周愛靈博士《花果飄零》一書記載,「錢博士說他不介意公開宣傳職位的招聘,可是如果說是招聘院長和副校長等的高級行政人員的職位,他感到從一個中國傳統的角度來看,這個方法是很不可行的,因為最好的華人學者都不會願意去填申請表來找工作,想聘請他們是要通過邀請的」。若得交遊廣闊之員工或生意伙伴引薦(referral),事半功倍,勝過大海撈針。況且長和系人才濟濟,文武紛紛,旗下何止「食客三千」?昔時翡冷翠(Firenze)首富梅迪奇(Medici)一族,身家不及李氏,門下尚且大師輩出,文藝復興三傑有其二。李嘉誠先生門庭,必定不乏能人異士、臥虎藏龍;內部招聘(internal recruitment),亦不失為上策。一口氣,講咗四千幾年,如坐過山車;眼花撩亂,不知所言。
後記:若夫海晏河清,風調雨順,魚肥果熟;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亦人之常情。繼而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不知天命而不畏,侮聖人之言。威人威威,威加秀才,欺書生百無一用、手無縛雞之力;斯文掃地,麒麟折足,不亦勢所必然?比及貴人磨拳擦掌、招兵買馬、禮賢下士;小人風行草偃,前踞後恭;文人吐氣揚眉,光宗耀祖……人心苟能如此,世道未知若何?是故大戶撈底,文起仙股之衰,何似否極泰來!未見其可喜,亦未見其可賀;風已起,請小心。